2009/2/11

情人節:重讀聶魯達情詩

文章◎陳黎/圖◎阿尼默轉載自 自由電子報

情人節到了。最近重新翻譯、閱讀聶魯達情詩,頗有感觸。

拉丁美洲巨型愛情隱喻貯藏庫

智利籍的聶魯達(Neruda,1904-1973)是公認20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,197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,十歲左右開始寫詩,二十歲出版讓他一砲而紅的《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》,這本詩集突破了拉丁美洲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詩歌的窠臼,被譽為拉丁美洲第一批真正的現代情詩。我在三十年前大學畢業服預官役時,開始翻譯聶魯達詩,發表、出版的譯詩選裡即包括了兩首《二十首情詩》中的名作,其中〈今夜我可以寫出〉一首,尤為讀者所稱道:「今夜我可以寫出最哀傷的詩篇。/想到不能擁有她,想到已經失去了她。//聽到那遼闊的夜,因她不在而更遼闊。/詩遂如草原上的露珠滴落心靈……」我當時當然知道這本詩集在拉丁美洲家喻戶曉,在全世界廣受歡迎,但一直沒有將之全譯出,其中一個原因可能因為,我不爽或不太願意接受,年方二十的他即能寫出這些傳世之作,並且有些的確寫得真好!

1995年,以聶魯達為題材的電影《郵差》上映,在各地重掀聶魯達熱。電影原聲帶裡還加了多首知名影歌星朗誦的聶魯達情詩,那首〈今夜我可以寫出〉即由安迪.賈西亞唸出。我因此原聲帶,又譯了幾首《二十首情詩》中的詩,並把他五十歲出版的情詩集《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》全部譯出。但一直到去年,我才決定將《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》這二十一首經典西班牙語情詩完整譯出。

八十多年後閱讀這本1924年出版的詩集,不免覺得有些詩句情感太溢,甚或接近忘情吶喊,但詩集中處處奔躍出的樸拙然而動人的意象,笑中帶淚卻也一針見血地刻畫出愛的歡愉和痛楚。這是情與欲初萌芽的青年聶魯達的烈火青春記事。性的探索,愛情的惶惑、渴望與失落,無法獲致心靈溝通的焦躁,強烈的孤寂感……諸多複雜的情緒與思緒生動且赤裸地流瀉於文字之中。在詩中,聶魯達將女體與自然景象結合,讓她們化成泥土、苔蘚、星辰、霧氣、露水、海浪……大自然儼然成為其專屬的巨型愛情隱喻貯藏庫。

這本《二十首情詩》究竟為誰而作?詩人獨白的對象究竟是何人?這是許多讀者、學者和傳記作者相當感興趣的話題。

回憶中的海洋、太陽與陰影

聶魯達在他回憶錄裡閃爍其詞地說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。這些詩篇所指涉的女子主要有二,或許可將她們稱做瑪莉索爾(Marisol)和瑪莉松布拉(Marisombra)。Marisol是西班牙文mar y sol的組合,意思是「海洋與太陽」,她是聶魯達在家鄉泰穆科西邊的薩維德拉港度假時結識的女孩,彷彿是自森林蹦出的自然景物,有著薄荷的氣味,蕨類般的頭髮。他曾在潮濕的沙灘寫下兩人的名字,做成告示牌的形狀,公開卻又祕密地向世界宣告他們戀愛了。這段戀情在聶魯達到聖地牙哥讀大學之後還持續一段時間,1922到1924年間,聶魯達寫了許多封信給她,並在放假的時候回鄉探望她,而她也曾到聖地牙哥和他見面。不過,因為地理上的距離、社會地位的差距和女方父母的反對,他們的戀情沒能繼續。這樣的結果讓聶魯達傷痛不已,久久無法忘懷她深邃的眼睛,烏亮的秀髮,黝黑的皮膚,開朗的笑容,以及她曾經帶給他的充滿陽光的歡樂和活力。聶魯達密友泰德鮑姆在他所寫的聶魯達傳記中,透露這位女子即是聶魯達在《黑島的回憶》一書裡稱為泰露莎(Terusa)的泰瑞莎.黎昂(Teresa Leon)。她在與聶魯達分手後始終珍藏著他給她的那些訴說思念、愛戀與苦楚的情書;二十五年之後,她才與一位小她二十歲的打字機修理技師結婚。聶魯達在〈今夜我可以寫出〉裡的名句或許也正是泰瑞莎的內心寫照:「如今我確已不再愛她。但也許我仍愛著她。/愛是這麼短,遺忘是這麼長。」

另一位聶魯達稱為瑪莉松布拉的女孩本名為艾兒貝蒂娜(Albertina Rosa Azocar),是聶魯達在聖地牙哥讀大學時的同班同學。Marisombra是西班牙文mar y sombra的組合,意思是「海洋與陰影」。她內向沉默且帶有幾分憂鬱的氣質。他們一起上法國文學、法文文法和拉丁心理學等課程,下課後聶魯達時常送她回到她與哥哥所寄宿的住處。由於她和聶魯達都來自智利南部省分,9月和12月學校放假時,他們通常一起搭火車到聖羅森多,然後再各自返家。一年後,艾兒貝蒂娜聽從父親的安排,轉學到家鄉羅塔附近的康塞普西昂大學就讀法文課程,聶魯達則仍留在聖地牙哥。兩地相隔三百哩路,聶魯達只能拚命寫信,用文字抒發心中的苦悶、孤寂和想念。然而,艾兒貝蒂娜往往隔很久才回一封很簡短的信,而且時間愈隔愈久,信件愈來愈短,到最後甚至全無回音。艾兒貝蒂娜的冷淡和冷漠並未澆息聶魯達對她熱烈的愛,在1921到1932年間,聶魯達總共寫了一百多封信給她。1927年,聶魯達任駐仰光領事,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讓他感到空前未有的孤單和寂寞,對艾兒貝蒂娜的思念也因此更為強烈。他多次寫信央求她到仰光與他結婚,卻久未獲回覆。失望與憤怒的聶魯達寫信要求對方銷毀他的信件並退還他的照片。後來有人問艾兒貝蒂娜在獻給她的情詩中哪幾首是她的最愛,她輕描淡寫地不做正面答覆:「最廣為流傳的是〈沉默〉那首。他寫過好幾首給我,但我已不記得是哪幾首了。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。」《二十首情詩》裡這第十五首情詩,的確是一首用字輕淡,情感深厚,耐人玩味的名作:

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,因為你彷彿不在,

你遠遠地聽我說話,而我的聲音觸不到你。

你的眼睛好像已經飛走,

好像一個吻已經封住了你的嘴巴。

由於萬物都充滿我的靈魂,

你從萬物中浮現,充滿我的靈魂。

夢之蝴蝶,你就像我的靈魂,

你就像「憂鬱」這個詞。

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,你彷彿在遙遠的地方。

你彷彿在哀歎,一隻喁喁私語的蝴蝶。

你遠遠地聽我說話,而我的聲音搆不著你:

讓我跟著你的靜默一起沉默。

讓我和你交談,用你的靜默——

明亮如一盞燈,簡單如一只戒指。

你彷彿是夜,默不作聲,滿布繁星。

你的靜默是星子的靜默,如此遙遠而單純。

我喜歡你沉默的時候,因為你彷彿不在,

遙遠而令人心痛,彷彿你已經死去。

那時,一個詞,一個微笑就夠了,

而我感到歡喜,歡喜那並不是真的。

整首詩特別之處在於略帶疏離感的抒情氛圍的營造,以及兩種情緒拉鋸——享受距離騰出的美感又擔憂真正分離的痛楚——所產生出的情感張力。

無法寫出不真實的詩句

聶魯達曾這樣回答一群渴望知道真相的聽眾:「我曾答應你們為我寫的每一首情詩提出說明,但是多年歲月已流逝。並不是我遺忘了任何人,而是你們能從我給你們的名字當中獲得什麼?你們能從某道霞光中的一些黑色髮絲中得知什麼?你們能從8月雨水裡的大眼睛得到什麼?我要如何向你們訴說你們所不了解的我的內心世界?讓我們坦誠相待,我從未說過一句不誠懇的情話,也無法寫出一句不真實的詩句。」誠如聶魯達所說,情詩為誰而做,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情詩裡所流露出的動人情意。

年輕時飽受情傷之苦寫出《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》的聶魯達對愛情未曾絕望,因此我們讀到了他在三十年後所寫的《船長的詩》和《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》。在這些詩裡,愛情告白的對象不同了,寫作的風格不同了,面對愛情和生命的態度不同了,但聶魯達對愛情的浪漫與憧憬依舊年輕。

沒有留言: